十九这年,我抚着连夜缝制的嫁衣等着祁景萧凯旋。
比他先到的,却是皇帝为他和别的女子赐婚的圣旨。
“月疏,阿岚虽性子爽朗,不爱计较。但北疆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既决定娶她为妻,此生便绝不纳妾。
我们,就此断了吧。”
那天我走得很决绝。
祁景萧不知道,我家中,也早为我择了良婿。
1.
祁景萧作为镇国大将军出征北疆已七月有余。
大抵是战事紧张,祁景萧只在凯旋前十余天写了家书回来。
家书中说战事大捷,不日便可归家,让我提早做准备。
天知道我收到家书时有多欣悦。
白日里忙着处理这府中大小事务,只得连夜赶制嫁衣。
一连半月,从未休息过。
大捷鼓声由远及近,我端站在府院内,神态端庄大方,眼神却一刻不离大门。
若非顾忌礼仪身份,我早去城外相迎了。
圣旨和祁景萧一前一后进府,莫大的喜悦让我自动忽略掉站在祁景萧身侧的女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国大将军祁景萧,忠勇兼备,武艺超群。此次出征北疆,运筹帷幄,奋勇杀敌,一举荡平边患,保境安民,实乃国之栋梁,功高勋著。
朕念其劳苦功高,特降恩旨,赐祁景萧与北疆之女阿岚完婚。
望二人婚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携手共进。
祁景萧当继续为朝廷效力,守护疆土;阿岚亦宜相夫教子,恪守妇道。
钦此!”
圣旨念完,除了我看向祁景萧外,其余人都在看我。
大抵也是同我一般,感到震惊吧。
或许,除了震惊,还有同情?好奇?嘲笑?
我也终于看见了祁景萧身侧的女子,两人十指相扣,正笑着叩谢圣恩。
我一言不发,只等祁景萧的解释。
或许是平定北疆并不顺利,所以需要和北疆缔结婚约,以固两国安稳?
亦或是这位北疆女子于祁景萧有恩,祁景萧带她回来只是单纯为了报恩?
或许……或许……
我只求一个答案。
“月疏,抱歉。”
苦等七月,我只等来了这四个字。
“将军可是有何苦衷,说与月疏,我们一起解决,可好?”
我仍旧维持着得体的笑意,颤抖揪着裙摆的双手却暴露了我此刻的无措。
“月疏,没有苦衷,我爱上了阿岚。”
“那便迎回来做妾,你不是说过回来要娶我为妻吗?我定不会为难她。”
我仍是不急不缓说着。
听见祁景萧真的爱上了别人那一刻,我再也不想装作贤良淑德了。
我生气,嫉妒到快要发疯了。
可祁景萧说过,府中事务繁杂,我作为未来的主母,须控制情绪,端庄大方。
端庄大方,端庄大方!
为着这四个字,我在这偌大的大将军府,无名无分的操持了两年事务。
甚至,我容许祁景萧爱上别人。
只要别不爱我就行。
果然,日子久了,我早已忘记以前肆意洒脱的样子了。
直到看见那个明艳的北疆女子,才想起,从前的我,也是如此。
“月疏,阿岚同你不一样。
她虽性子爽朗,不爱计较。但北疆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既决定娶她为妻,此生便绝不纳妾。
我们,就此断了吧。”
祁景萧言语里有化不开的内疚。
可我不要内疚,我要爱。
我也明白,他不会给我爱了。
我抬眼看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试图不让眼泪落下来。
脑子里不由自主回想起七个月前。
那时京城刚入夏,祁景萧接过我做的铠甲大笑着给军中几万人炫耀。
出征的号角响起,祁景萧骑在马背上,神情严肃。
“月疏,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而今,大雪纷飞,我的爱人,早已战死沙场,不会回来娶我了。
这座大院,也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月疏,外面雪大,改日再走?”
“不了,这雪,终会停的。”
2.
我晕倒了。
许是这半月来一直没得到休息,此刻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也可能是,心死了,身体也跟着倒下了。
闭眼前的一刻,我看见祁景萧想来抱我,但看了身侧人一眼,还是停下了步子。
讽刺的是,最后是那北疆女子阿岚把我抱进屋的。
醒来,已经是夜里了。
丫鬟见我醒了,匆匆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半晌,祁景萧推开了门,却没再合上。
“郎中说你是太过劳累,加上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倒下了。
你说你,又不是孩童了,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两年,守着我这个院子,你受苦了。”
祁景萧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帮我掖被褥的动作也还是那么轻柔。
仿佛我们还是从前那般。
可大开着门灌进来的冷风又在提醒我,一切都变了。
夜里的雪下得很大,风也很大。我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祁景萧不动声色挪了位置,替我挡住了大半的风,却仍是没有关上门。
“阿岚虽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对我却小心翼翼。我不想让她误会。”
“嗯。”
分别七月,我有太多太多话想跟祁景萧说。
想告诉他,我每天都在思念他,每次想他就写一封信,现在已经装满一匣子了。
想告诉他,城北的梅花开得正盛,可以移植一些来府上。
想告诉他,府里上月遭了贼,抓贼的时候不小心扭到脚,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如今,两人却相顾无言。
“阿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夜还长,总得说些什么。
“我和阿岚初遇,是刚去北疆第一个月。
她家中父母皆被抓去当了壮丁,死在了战场上。
那时的她,明明自己都吃不上粮食 却在看见别的孩子被欺负时,挺身而出,把自己的粮食全分了出去。
真是够傻的。
我便分了些粮食给她。
后来,我差点被贼人刺伤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想替我挡一刀。
她说,她有恩必报。
再后来,我把她带回了军营。她性格大大咧咧,跟所有人都处得很好。
她太明艳了,又太过单纯认死理。
我必须把她带在身边。”
“够了,不用说了。我想休息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受不了祁景萧提起阿岚时语气里的宠溺。
我更接受不了,我和祁景萧当初相识,也是相似的场景。
四年,物是人非。
祁景萧永远爱15岁明媚张扬的女子。
而我,不再明媚,也不是15岁了。
“月疏。我自知对不起你。可阿岚与你不一样。你还有自己的家人,有好的家境。她只有我了。
你可以不顾一切,不要名声跟着我,可她不能,她太美好了。
我要守护好她的单纯明朗,要给她一个家。不要最后落得像你一般世俗,一般无趣。”
“祁景萧,你滚出去!”
15岁那年,我逃出了家,跟着祁景萧过上了刀尖舔血的生活。
那时候的他,只是大将军手下的一个副官。
他看着我,问我想好了吗?
我低头红了脸,又抬眼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祁景萧,我跟定你了。”
“月疏,我定不负你。”
那时候的祁景萧,也用美好,明媚形容过我。
那时候,祁景萧也说,要给我一个家。
他一步步把我推向内宅大院,让我磨灭个性,学会世俗。
最后又厌弃我太过端庄,不够有趣。
或许,他说得对,我确是变了。
四年前,我或许还会歇斯底里跟他争辩。
如今,我19了,不该再任性了。
3.
晨起天将蒙蒙亮,我便决定好了回漓城。
爹娘皆是武将,我刚十二那年,父亲战场失了一条腿,所幸大捷。爹娘便请旨告老还乡,回了老家漓城。
收拾行囊时,贴身丫鬟翠儿红了眼眶。
“夫人,翠儿舍不得您。您走了,这府中可怎么办?
翠儿昨儿个听陶嬷嬷说,北疆来的那位性子颇急,想一出是一出。这府中,离不了您。
大将军是个负心人,若夫人不嫌,翠儿求夫人带翠儿一同走。”
我摸了摸翠儿的头,柔声道“翠儿,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夫人。
你跟我两年,性子也该沉稳些了。
你是这将军府的人,以后不可妄议将军和未来将军夫人。
你跟我这两年,学了不少掌家法子,以后得多帮衬着点她。”
我只身逃家,翠儿是两年前祁景萧求我掌家时,我随手挑的。
这丫头机灵,比我小两岁,性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掌管这将军府两年来,这府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亲自挑的。
我知他们脾气秉性,只怕都和翠儿一样。
门外大雪一直没有停的征兆,我思怅半晌,拿起了桌上的掌家对牌。
“翠儿,拿着对牌去把府里所有丫头小厮都叫来。”
祁景萧,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人来得很快,其实我每七天就会在府里召集一次所有人,大家一起说说各自的职责有没有什么不妥的,需要调整和改进的。
刚入府前半年,我性子跳脱,与每个人都好说话,大家同我关系很好。
后来,祁景萧说主母要有主母的样子,叫我平日里或可端着些,才能治好家。
我便也照做了,只是平日里和这些下人说话时也不曾用严厉语气。
大家也还是其乐融融。
不过今日,不知是否是雪大天凉的缘故,所有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想必大家都知道昨日的事了,我就要走了。望大家以后……”
我话还没有说完,大家就跪成了一片。
“夫人,我们舍不得您。”
“夫人,这两年您待我们极好,这府中大小事务您也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实在舍不得您走啊。”
“将军之前那么宠您,您去跟将军好好聊聊,说不定您还是我们主母!”
“夫人,在我们心里您早就是这将军府的主母了,那半路冒出的北疆女子何能比得上您啊!”
“是啊,夫人,您离了这府要去哪儿啊!”
“……”
着实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对于这些平日里朝夕相处的人,我心里又何尝舍得呢?
只是,这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快速调整好状态,我转头刚要开口跟她们交代接下来的事,便被一声严厉的声音打断了。
“本将军离家不过短短七月,竟不知何时这将军府多了位夫人?这将军府,何时又改姓为秦了?”
4.
是祁景萧。
他眼神冰冷的盯着我,可看向身侧女子时,又变得温柔缱绻。
“秦月疏,我不在,你就是这样帮我管教下人的?”
祁景萧在战场厮杀多年,身上气质冰冷,他一出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除了翠儿还梗着头盯着祁景萧,眼神里是赤裸裸的不满。
“哦?这个丫头倒是对你衷心。来人,先打二十大板。我看看是她的身体硬还是嘴硬?”
祁景萧有自己的随从,都是跟他一起上战场的。力气非同小可。别说二十大板,就是一板子,一个小姑娘也经受不住啊。
“祁景萧,你放开她!”
我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连忙伸手护住翠儿。
“这是我的府邸,是我的下人,我管教不听话的下人,跟旁人没关系吧?”
旁人?祁景萧果然无情。
“我买下她!这样可以吗?祁景萧 算我求你了。”
翠儿已经被打了两大板了,丝丝血迹渗透出来,我冲过去恨不得用自己代替她。
“夫人,翠儿没事,您走开。”
翠儿气若游丝的声音紧紧揪着我的心。
“还是认不清府上是谁做主,继续打!”
祁景萧着人把我拉开按住,又打了两大板。
“祁景萧,算啦!你在战场上耍威风还耍不够吗?回府就别为难人啦。
她们只是一时不了解我,时间久了,我们会好好相处的,对吧?”
阿岚笑嘻嘻的晃着祁景萧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地上跪着的众人。
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傻阿岚,你就是太善良太单纯了。
她们不把你当回事,我自要替你教训她们。
现在不杀鸡儆猴,以后你怎么管家啊。”
祁景萧旁若无人的刮了一下阿岚的鼻子,才示意停下。
整整11大板,年仅17的翠儿,早没了声响。
“将军,死了。怎么处置?”
“才这么两下就死了。秦小姐不是要买她吗?现在人死了,送你了。”
我跪在地上,看着血肉模糊的翠儿,明明半个时辰前,她还在红着眼眶求我带她一同离开。
我不该,不该对祁景萧抱有幻想的。
我该带着翠儿一走了之的。
“月疏,我知你这些年的辛苦。若你觉得我亏欠你,你开个价吧,就当这些年的工钱了。”
祁景萧说得认真,我却失了神。
这四年,原来这是一场交易吗?
我猩红的眼睛盯着祁景萧看了许久,久到漫天大雪将我乌黑发丝染成雪白色。
“祁景萧,你冷吗?我有点冷。”
我看着祁景萧,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来人,给夫……秦小姐披件大氅。”
祁景萧,你也想起来当初明明是牵着我的手告诉这将军府中众人,以后我便是这个家的主母夫人了吗?
如今,你的承诺,哪句还作数呢?
“不用。大家都冷了吧?这两年,你们照顾我。现在,我也为你们做最后一件事吧。”
“阿福,帮我生个火。”
阿福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祁景萧一眼,后者点头才敢生火。
大雪纷飞的院子里,生出了一团通红的火。
“阿福,随我再去拿些燃物。”
许是跪太久了,我跌跌撞撞爬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屋子。
直到看见我怀里抱着的东西,祁景萧冷峻的面容才突然变了神色。